展览的缘起
到798做一次展览,是吴冠中先生的意思。2007年10月,吴冠中先生应母校中国美术学院(前身杭州国立艺专)之邀,以88岁的高龄回杭州举办了“沧桑入画——吴冠中艺术展”,展览在母校和杭州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每天到展厅内看展的观众从早到晚,人流如潮。那种盛况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是一个艺术家获得的至高荣誉。那几天,随行的人员自然少不了展览的话题,有一次,他突然说,我想到798办一次展览。
798是甚么?那是北京的一个民间的艺术聚落。在北京朝阳区大山子地区,有一片由前苏联援建的工厂区,那时的工厂常用数字来命名,这一带的工厂有798、788等,工厂是干什么的人们已经忘了,但798工厂遗留下来的由东欧兄弟支援的包豪斯风格的宽大厂房却被一群无家可归的艺术家相中,先是被间隔当成了画画、创作的工作室,继而有的被辟成画廊。年轻画家、当代艺术占了主体,也有搞雕塑、玩摄影、做手工艺甚至开酒吧开书店的加入进来,798杂杂乱乱的挺热闹,有了一种别样的空气。老外们敏感,798在国外有了知名度,成群的老外以及部长、总统陆续光顾了798。外部影响了内部,曾经闹着拆迁改造的798被政府定为了文化创意产业聚集区。798的地位提高了,798的居民在调整,更宽敞、时尚的画廊建起来了,连国外有名的一批艺术机构、基金会也进来了。每到周末,到798来的人流熙熙攘攘。说不定,未来的798会被整容、会被同化。但至少在当下,草根和民间,个体和边缘,自由和开放,真实和市场是798艺术区的真面目。
大名鼎鼎的吴冠中先生怎么能够想到去798办展览?原来,吴冠中早就“微服私访”过北京的一些民间画家村、艺术区,他要看一看那里艺术家的生活、创作状态。宋庄去过,798来过。他了解这里的真实情况。到798办展览,成了吴先生的一个心愿。
于是,我们就开始张罗这次展览。我给这个展览起了个名字——“吴冠中走进798”,有点像一个电视台的演出节目“走进××”、“走进×××”的味道。吴先生同意了,显然,此“走进——”与彼“走进——”,有根本的不同。
本次展览由我主持的百雅轩文化艺术机构主办。感谢798艺术区的同仁桥艺术空间和菊香书屋。他们进驻798的时间都不长,却以极大的热情参与承办了此次展览。感谢美术评论家贾方舟先生担任策展人,他是798的常客,为展览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吴冠中先生出于对我们的信任,在确定展览后很快就提交了作品。所以,展览办得好坏,一切由主办单位和承办单位负责。
展览的作品
本次展览展出的48件作品,全部是吴冠中2007年的新作。包括38幅绘画作品和10幅汉字春秋系列作品。其实,收录在《吴冠中2007年作品年鉴》的作品有80多幅,这48幅作品是吴冠中自己挑选出来的。
众所周知。吴冠中对作品极为重视,不满意的作品常常销毁,恐不止“废画三千”。艺术家要用作品说话。吴冠中到年轻人的798或属于当代艺术的798做展览,要说出什么话来?观众会看到些什么呢?
展览揭幕,悬念自然揭开。
48幅作品倾注真情。
48幅作品美不胜收。
这是真正的“当代艺术”。享视觉之盛宴,听生命之律动。我相信,任何没有偏见的观众,若徜徉在展厅,观看这些作品的过程,将是一次美的旅程和心灵的撼动。有心人把作品的名字连起来,就是一篇智者的杂文,也是一首跌宕婉转的诗。“天光化日,提灯觅人”,他在找真人,更是在找真理。他怀古,满城汉墓的“金缕衣”,西子湖畔的“岳飞兵”,着了新装,“魂兮归来”;他问天——“天界”、“天外来客”、“苍天裂”。“春风又绿江南岸”、“秋声赋”不仅是对自然的描绘,那异样的色彩分明是对生命的感觉。他画荷——“残荷”、“残荷”。我们不清楚画家画过多少次荷花,他偏爱残荷,感慨残荷,在冬天的荷塘里,站立的是加莱的义民,唱悲壮的挽歌。“红袍诗祭”的红,高亢,雄壮。“窗外无月”的窗,静谧,安详。“花篮”、“花非花”、“恶之花”、“蒲公英”,是形形色色的花,一叶一菩提;“欢乐的梦”、“华章”是梦的解读,一梦一境界。
吴冠中的汉字春秋,是展览的亮点。那跳跃牵连的汉字,且莫仅以书法对之。我最喜欢“凸凹”,这是他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凸”与“凹”矛盾着、依偎着、互补着。人与人,天与地,是与非——科学、文学、甚至哲学无法表达的概念,被他用艺术的形式进行了刻画。
这么多的作品,一条感情的线,充盈正气,抒发情怀。画家与你倾心交流,谈苦难,谈哀伤,感慨世态,歌颂光明,或怒或喜,有歌有诗。画幅不大而气象万千,格调贯通却绝不雷同。谁会认为这是一位年届九旬的老人的作品?那种浸透纸背的气韵和情调,给人心灵的震撼和共鸣。一条艺术的线,若大江之水,高山之云。磅礴飘渺,沧桑雄壮。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自然与心灵,如同海上日出连着长河落日,天人合一又古今一体,打烂了,揉碎了,连同“吴家作坊”的原料被融化在一起,吴冠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艺术抽象。抽象艺术,他挚爱的老师吴大羽追求过的,但吴冠中创造了有别于任何前人的抽象。
展览的意义
吴冠中走进798,这个展览,这个创意,本身就是一件作品。
吴冠中与798,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话题。这个展览,是吴冠中和798的一次对话。
如果70年前,在他投身艺术的杭州国立艺专周围,有这么一个798,他一定是那里的常客。
如果58年前,在他从法国回到北京的时候,有这么一个798,他一定可以像在法国参加艺术沙龙一样,举行自己回国后的第一次个展。吴冠中回国后的首次个展是在1978年3月,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为他举办了小型的“吴冠中作品展”,那是回国后的第28年。
显而易见,吴冠中支持798。吴冠中的展览走进798,这个行动是最好的声明。798并不完美,甚至良莠混杂。但它是民间的土地上培植起来的艺术园地,从小到大,由丑小鸭变成了俊鸟。吴冠中走进798,是希望小鸭长成天鹅呀。
吴冠中的作品走进798,与那么多年轻画家的艺术品为伍。展览不是评奖,不是评定作品的高下。吴冠中的作品来了,不就是对年轻艺术家的鼓励么?与其说吴冠中的新作与青年为伍,不如说青年的作品与吴冠中为伍。大师与青年,谁说不能转换。
吴冠中的展览走进798,成为798各式各样展览中的一个。一个由民间艺术机构主办的展览,没有开幕式,没有请领导,更没有卖门票。观众自由来去,如逛艺术庙会。与年轻画家不同的,是不出售原作。吴冠中入乡随俗,如同老大回家。
798没有衙门、官场,它的主流是艺术。吴冠中是一个为艺术而生的人,他爱艺术,他的经历、命运、话题、好恶都与艺术分不开。理解吴冠中,离不开艺术二字,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吴冠中走进798,进行了一次身份的确认。吴冠中的“身份证”上写着的名份不少,但真正的身份却在民间。他是从民间走来的艺术家,他喜欢民间。如同他背着画箱又一次钻进深山老林,他找到了一处偏僻的却风光无限的景色。
798,是开放的象征,是改革的希望。
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吴冠中的作品和艺术只能成为文物,或许如同他敬仰的凡高一样生前无名。1976年10月,为“四人帮”倒台,他痛饮泸州特曲。最近,在一个同样在798举办的纪念“85美术新潮”展览的文献部分,我们更是看到了吴冠中拥抱时代变迁的勇气:1979年5月,吴冠中在《美术》杂志上发表《绘画的形式美》,此文是对极左艺术教条的公开挑战。1980年3月,在《美术》杂志发表《造型艺术离不开人体美的研究》,强调指出人体美是造型艺术天经地义的基本功。10月,在《美术》杂志发表《关于抽象美》,引发有关此问题的论战。
纪念“85美术新潮”的展览出自一个国外艺术机构,吴冠中对于美术界的贡献已由历史评说。改革,改革,吴冠中一直支持改革。而美术界的沉沉暮气,文化体制的僵化陈旧,不是又一次成为改革的话题了吗?一个改革开放了30年,在经济领域取得了全世界认同的泱泱大国,由中央和民间重提文化改革的话题,恰恰说明了我们改革的滞后。
吴冠中走进798,因为这里有真话。
吴冠中前一时期针对文化体制和美术界现状所说出的话,是相当多的人们认同的想说的话。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文艺界又缺少了批评的环境,这样的真话,为什么只有吴冠中公开说出来?
798的存在和发展,诠释了艺术主体、艺术市场、艺术走向等诸多问题。说真话的吴冠中到798里,可以找到无数的论据。“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庄子。渔父》)。吴冠中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价值,正是他敢于说出真话。
798崇尚个体,远离主流。摈弃保守,追求创造。身处闹市而置身边缘,空气自由,未被同化。这是个歌颂才华、歌唱英雄的地方。
这个展览,让我们可以回溯吴冠中的人生历程。
杭州是吴冠中艺术人生起步的地方,1936年,17岁的他,出于对艺术的挚爱,毅然从浙江大学附设的工业学校转到杭州国立艺专。六年的国立艺专学习,一位江南水乡里走出来的青年在自身的勤奋和林风眠、吴大羽、潘天寿等名师的培育下,已经成长为一位才华横溢、有情有义的青年艺术家。我们幸运地找到了几封吴冠中在国立艺专时写给他的老师吴大羽的书信,看过这些书信的人,无不为年轻吴冠中的才华、情怀、见识所倾倒。1946年,吴冠中迎来了一次难得的人生机遇,他在国民政府举行的面向西方国家派出公费留学生的全国统考中脱颖而出,赢得了留学法国的机会。(参见拙作《历史的恩赐——吴冠中1946年公费留学考试试卷被发现》)。
吴冠中的留法生活,已在他的回忆录《我负丹青》里提到。2007年4月,在他的老师吴大羽先生(1903—1988年)的家里,发现了多封1947年至1950年吴冠中写给吴大羽的信件。这些信件可以使我们真实地了解到吴冠中留法时的情况。东方艺术青年吴冠中在世界艺术的中心巴黎饱吸了西方的艺术牛奶和咖啡,看到了大千的世界,领悟到了艺术的真谛。西方的未来充满希望,他却像一个圣徒,要取经回国,回到他多灾多难的祖国,回到祖国的土地上生长他的花果。吴冠中从来没有美化自己回国的行动。却是历史的公正,从这些感人的信件中告诉后人:他同新中国那么多的科技精英回国动机一样。他是新中国的第一批艺术家海归。
吴冠中的回国,具有冒险家和浪漫主义的色彩。归国后的现实却是他无法逆料,这个现实一定超出了他的底限。在此后的近30年里,吴冠中在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艺术师范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之间辗转,身不由己。他在法国思考的要画的东西,胎死腹中。为了抗拒红光亮的人物画,避免丑化工农兵,他画起了风景。在内心的煎熬和环境的挤压下,相信只有祖国的土地和风景可以找到一片净土,他的足迹踏遍青山,滴血的脚印画出的是一份令人震撼的写生地图。他在油画和水墨之间,水陆兼程。他在艺术和文学之间,变换身份。他的经历如同传奇的大片,如同鲁迅先生的“横站”。他“横站”了近60年。逆境煅造着性格,滋补他的学养。苦难成就的,却是英雄。
这个展览,使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对吴冠中的评价。
吴冠中的人生跌宕起伏,心路筚路蓝缕。吴冠中生命的年轮一圈一圈,难以尽说。他的才华、浪漫、率真、执着、冷静,不停的创新革变,无止境的反思,保持着独立的精神和独立的人格。他画黑色的牡丹,他画苦瓜家园。2002到2003年,他的作品量很少,2004年,甚至停下了画笔。然而,2005年以后,如同重生的苍鹰,他再次翱翔。2005年的新作振动了美术界。吴冠中的艺术新生,是世界美术史上的奇异现象,可以供研究者长期评说。2005年以后的创作和思考,使人们面对的是,过去对吴冠中的评价,必须改写。
倘若一个时代和一个民族不能深刻认识自己的问题,便是那个时代和民族的悲哀。郁达夫写到:“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人物,而不知尊敬、崇仰和爱戴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这是他在鲁迅去世后所发的感慨。
我们真的认识他吗?
研究吴冠中,具有太多的意义。
中华民族迎来了振兴的机遇。经济的高速发展,更需要文化实力的增强,需要文化的巨匠。
让我们珍惜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的文化脊梁!
吴冠中为展览写了一篇前言,篇名叫“近照”,它可能是最短的展览前言之一,我忍不住再复述一遍:
“老人走向远方,虽渐远渐小,却背影清晰。
有人追去摄其影,老人猛回首,被摄了前胸。
他笑说,我的衣饰及肌肉都是透明的,你恰恰摄了我的心肺。
这里展出的,是其血淋淋的肝胆、心脏。”
写的真好。
白首起舞,一位年近九旬的艺术老人,走进了798。喊出的是生命的呐喊,展出的是炽热的真情。这种真情,给艺术,给祖国,给创新,给生命。他讴歌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他是肝胆照人的光明使者。
这一次,吴冠中不用说很多的话,他的话都在这个展览和这些作品里了。
让我们静下心来,走进展厅,去倾听他的诉说。